面对这个问题,陈东东没有直接回答。
她只是右手支在桌上,用食指在右侧太阳穴上虚虚旋绕,似在绞缠一缕无形的丝线,眼神中泛着莫名的光彩,笑道:“用你们聪明的脑袋想想。”
她这一刻的神态动作都过于鲜活,与她之前努力营造的态度完全不同,所有人都微微一怔,不过,也都在她的引导下陷入思索之中。
不谦虚的说,哪怕是在当下六一学院中做一个最普通的任课老师,其难度也远比在六一学院读书更大,若说六一学院的学员个个都是妖孽变态,那么,在校教职人员应该就是妖孽的平方。
所以,当陈东东带着他们一起,亲手将一层无形坚壳砸掉——这壳是由无数聪明才智之士于虚无处合力编织而成、而他们自己也是这无数人中的一员,这才让这壳显得如此难以破除,可当这壳真个破除之后,在思维上,仿佛真有种“破壳而出”的豁然感。
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呈现在他们心中。
这个“世界”甚至大到让他们自己感觉过于空旷,过于广大,也过于不安,在这个“世界”中,那一个个广袤无垠的大世界,也只能算是其中的小小一隅罢了。
直面这样广大的“世界”,所有人都会本来的感觉不踏实。
几乎是本能的,他们想要在这个“世界”中再给自己编织一个更大的、也更难破除的“壳”。
陈东东的声音也适时的幽幽传来,却仿佛是来自遥远之地的低喃轻语。
“办学校只是表象,办或者不办,其实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我认为有两点。
一是咱们的身份。
什么身份,当然是老师的身份,老师是干嘛的?先人早就说得通透,总归起来,也就是传道、授业、解惑而已。
二是咱们身为六一人的精神,那点想要坚守的理念。
什么精神理念?
无论任何一条力量道路,我们总会倾向于让它变得更好走,更普适,险境变小道,小道变大道,大道变坦途,而不是反过来,这种理念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可据我所知,在其他大世界,反着来才是理所当然,如我们这般想的才是离经叛道。
再就是创新意识,对未来始终抱有更好地期待,对自己有着充分的自信。再完美的道路,我们也相信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所以,并不存在真正的最完美。而其他大世界,许是历史过于久远,种种力量道路过于璀璨,不知有多少湮灭在时光中,厚古薄今反倒成为一种常态。
再就是咱们有打破藩篱的勇气,这真的很难,也真的不容易。
这仅是我个人总结的一些方面,其他方面大家可以继续补充,我之所以将这事单独拎出来讲,是觉得,官方交给我们每一个人的具体任务计划,必然是非常简单的,就像天机眼,每一个天机单元都是简单的,真正复杂的是将亿万天机单元连接起来的阵列。
所以,就我们每个穿越者个体而言,完成指定的计划任务应该只是我们穿越人生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甚至只能算是点缀,其他时候,我们应该如何做呢?”
面对她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陈东东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手肘支在桌上,再次以食指在头侧轻轻旋绕,轻声道:
“这里的想象空间真的很大很大……具体能做些什么,很多很多,只是稍微放开思绪,我心中就有无数种思绪在盘旋,有太多念头跃跃欲试。
不过,我的意见是,在具体的行事上,我们可以小范围交流,但应该有所克制,以我的经验,在这方面讨论得越细致,反倒越会影响到每一个人的自由发挥,若是显得过于千篇一律,有着太多神似雷同,反倒会成为一个破绽。
可别咱们处处都考虑得妥当,可每一个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浓浓的‘蓝星味’,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蓝星人’,那不仅搞笑,而且真就是在找死。”
“所以,我们要重在理念理论方面的深入挖掘和阐释,而尽量淡化具体行事风格上的框架,尽量做到千人千面,各个不同。”
“……”
“……”
因她这番引导,不仅一扫现在普遍弥漫在六一学院师生之中的颓靡之气,更是点燃了他们心中那团火焰。
不仅没再陷入无谓的情绪低谷,反倒斗志昂扬,将之当成六一学院“破碎”之前的最后一个攻关项目。
当这个项目在全校师生的努力下逐渐趋于完善,有人忍不住发出骄傲的感慨。
“绝大多数死亡,是真正的死亡,要么留下一具冰冷的、只会持续腐烂分解,直至于无的尸骸,要么留下一堆残垣断壁,一片破败与狼藉,或许还有人们口语文字间或叹息或唾弃的言语,而这一切,同样也会迅速湮灭在时光里,什么都不会留存下来。
可有的存在,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更辉煌、更伟大历程的开端。
譬如那些先哲和伟人们,他们生前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甚至充满了坎坷艰辛,可待其死后,反倒被人们托举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又譬如开天的盘古,死亡之后,肉身化为大地,双目化为日月,乃至毛发骨骼血液脏腑灵魂,没有一处多余,自也没有一处会因时光流逝而腐烂。
祂是真的死了吗?
这是真的死了吗?!”
……
九州世界。
昆仑。
瑶池。
幽深的池水入镜,泛映着变幻莫测的天光,仿佛整个天穹,都装入到瑶池水面倒映出的镜面世界之内。
偶有轻风掠过,池面泛起凌凌波光。
当这无垠波光泛起,就像一张完整镜面破碎成为亿万碎块,甚至无穷。
原本倒映出的、完整一体的天穹也因此被撕碎成为无数细碎小块,而且,恍惚变幻之间,总有一些细碎残影呈现出的影像与天空那单薄不变的景致无关,反倒充满了沧桑、幽暗、神秘的韵味。
这些随波光泛起而对九州世界掀起一角的细碎影像,或是某个古老金字塔的一角砖石,仿佛正亲眼见证着一具具尊贵的亡者被小心处理、腌制、保存、最终成为千年不朽之物的片段过程;
或是某座古老墓葬中一个看似寻常的坑槽,某点细小的褐色印记随着岁月逆流而变成了汩汩流淌的鲜血,一个个活人恭顺如同羔羊以活祀的身份来到生命的终点;
又或是某座神秘古城遗址的一段台阶,一段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人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人们,在上面往来作息,哪怕是本该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生活,都充满了莫测与神秘……
这每一块碎影残像,都似蕴藏着无尽的未知与神秘。
当那不经意掠过的轻风不再,水面再次一点点恢复如镜面般的平静。
亿万片细碎波光迅速弥合,消失。
那些不经意间泄露过来的细碎残像也随之迅速减少,直至消失。
当瑶池水面再次恢复成为一整块如镜水面,清晰倒映出那枯燥单调、仿佛时常变幻、又仿佛万古如一的天光。
那原本因散碎成亿万碎片才不经意间泄露出的神秘一角,却是一点痕迹也无,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
章羽彤悬立虚空,脚下不到十米之地便是如镜水面,她自己的身影也清晰的倒映其中。
她俯视着下方,看着水面下的另一个自己。
而那个自己当然也在看向她。
她心中一动,念头中闪过姜爷的信息。
便见在她与水面下那个镜像自己之间的中点位置,也就是水面的位置,出现了一面唯有她能看见的门扉。
原本脚下头上的她迅速调整姿态,变成头下脚上,向那处门扉扎去,而这对水下镜面的她而言,却是在向上腾空。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相向而行,迅速接近。
若以旁人的视角,她的手向接触到水面,水面却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而后是她的头,她的身,她的整个身躯全部扎入水中,水面却始终平如镜面,没有泛起一点涟漪。
她的真身连同水下镜面之像一道,一起消失在水面与虚空之间那层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的临界面上。
而章羽彤却已透过那层随她心意而自动开启的门扉进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杂乱的、无序的,由一座座失落文明古遗迹拼凑而成的“垃圾堆”中。
在她眼中,这与其说是一个世界,确实更像是一堆垃圾山。
一片在蓝星最负盛名的金字塔丛林漂浮在虚空,旁边紧挨着另三座金字塔,太阳金字塔、月亮金字塔、玛雅金字塔,然后在它们头顶,却又飘着两座海底金字塔和一座海底古城,而在旁边,准确点说是左侧斜上方四十五度角位置,两座古老墓葬与巨石阵矗立在那里。
这里她已经来过两次,每次进入,眼中所见古遗迹之间的格局与方位都不一样。
而且,一次比一次古怪。
第一次,也是姜爷刚把这些古遗迹从蓝星拉过来,它们基本是按照其在蓝星的分布彼此紧邻排列、然后在平面。
虽然这些古遗迹之间各自独立,在这个世界中也不存在天与地,但整体看上去还是比较协调顺眼的。
可第二次进入时,这些古遗迹不仅彼此之间的位置变了,甚至不再遵循其在蓝星的方位布局,不再是在一个平面,而是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对称倒立。
譬如一座金字塔漂浮于虚空,人若站在这座金字塔内部,自然就会以其塔基为大地,塔尖所指位置为天空。
若是抬头仰望,却恰能看到另一座金字塔的塔尖正指向自己。
很自然的,若是把自身所处位置和视角换在另一个金字塔处,那么,自己现在所站立的大地恰好就是天空。
其他古遗迹也是这般,通过这种手段,这片空间原本因为这些古遗迹的存在而自动明确的上下天地等概念直接被姜爷亲手摧毁混淆了。
天就是地,地也是天。
自然也可能说,既没有天,也没有地。
虽然上下天地等概念被姜爷故意摧毁了,可至少还隐含着一种秩序在其中。
可这一次,看着这一对凌乱码放的“垃圾山”,只是一眼,她便下意识的感觉别扭。
这时,人身的姜不苦出现在章羽彤身旁,开心道:“怎么样,比上一次是不是又有一个质的进步?”
章羽彤瞪眼看着他,道:
“您管这叫进步?可我怎么看怎么别扭,除了混乱和无序,我没有从中看出任何东西。
感觉就像是把这一堆古遗迹拽在手中,然后随意往往前撒,也不管它是正着倒着斜着甚至是叠着,乱七八糟!”
她说出这话时眼神还有些小心,却见姜爷还真把这评价当成了褒扬,点头不止,好像对她的评价非常满意。
她这就更加迷糊。
这是,姜爷的思维方式越来越非人,越来越与人类相背驰了吗?
她心中忍不住这么想。
姜不苦却道:
“最开始,我也没想那么多,心中的想法是,把它们拎过来按照它们原来的分布在这新世界铺陈开去不就得了。
可当这么做了以后,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太寻常,太普通。”
“这个世界,吸纳失落文明古遗迹只是表象,关键在于与之相伴的那种神秘感,好奇、未知、解密、探索……尝试了很多种方法后,我终于确定,这个世界的风格,首先是破碎的,而不能是完整的,因为引发这种心绪的源头千千万,所以,这个世界与其完整,不如破碎。
同样,要尽量淡化既成秩序的存在,不仅要破碎,而且还要尽量显得凌乱。”
“像一座垃圾山?这就对了!”
“现在这还只是个雏形而已,以后,等它真个成长起来,那才叫真正的壮观呢!”
将所有大世界的失落古文明残像,全都堆在这座垃圾山里面吗?
章羽彤心中如是想。
这么一想,确实够壮观的,可这种“壮观”,真没长到她的审美点上。
她扭头看向旁边一脸神往的姜爷,心中升起一个极有哲学深度的疑问,这到底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还是人与非人的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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