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太温柔,太清晰,陆明玉陡然惊醒。
陆嵘感觉到了,他惊喜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女儿的方向,“阿暖醒了?”
陆明玉震惊地说不出话,呆呆地望着头顶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锦袍,眉目俊朗。京城权贵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养出了不少美男子,有古铜肤色英气逼人的,有温文尔雅风流多情的,陆明玉见过各种各样的美男子,但在她心里,父亲是最好看的。
他沉默寡言,远远望去似天宫被贬下凡的神仙,浑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叫人看不清他,走近不了他。但那是对别人,甚至是对母亲,在她面前,父亲身上的雾气没了,他喜欢摸她的脑袋,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她小声求他卖了墨竹对母亲好点,父亲从不生气,只会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神情。
可母亲死后,父亲憔悴了老了,眼前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年轻?好像,好像……
“阿暖?”
女儿一直不说话,陆嵘皱眉,食指小心翼翼摸到女儿眼角。
眼睛最不能给人碰,陆明玉本能地攥住那手,这一攥,惊骇地发现她的手居然变小了!
又瘦又小,像个孩子!
“阿暖?”陆嵘看不见,但他觉得女儿肯定出了问题,握住女儿小手,陆嵘柔声安慰:“阿暖不怕,郎中说你醒了病就能好了,爹爹马上让人去请郎中。”说完脑袋转向外面,“桂圆,四姑娘醒了,你派人去请乔老。”
乔老是京城最有名的郎中。
“哎。”外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
陆明玉茫然地看向内室门口。桂圆、甘露是从小照顾她的大丫鬟,可她十三岁那年就分别给两个大丫鬟找了人家,提拔采桑、揽月上来,怎么桂圆又来她身边伺候了?揽月呢?今晚该揽月守夜……
念头一起,左手六指的黑衣人,熊熊肆虐的大火突然都闯进了脑海。匕首一刀一刀插进她心口,陆明玉疼得生不如死。临死之前,她好像看到了爹爹娘亲,所以说,她现在还处于那场幻境里?
陆明玉绝望地哭了出来。
她想不透,她一个内宅妇人,缘何惹来那般残忍的杀身之祸。
陆嵘却误会女儿因为难受而哭,他心疼地不行,捧住女儿双手宝贝似的放在胸口。女儿太小,大道理她多半听不进去,陆嵘只能说些小姑娘爱听的话,“阿暖不哭,你听爹爹说,刚刚舅舅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很多很多礼物,还说让你早点好起来,开春去喝他喜酒,阿暖这么漂亮,舅舅说了,要你陪你舅母吃饭呢。”
舅舅的喜酒?
陆明玉哭声一顿。
她是有个亲舅舅,对她好得不得了的亲舅舅。她七岁那年,舅舅娶了楚随的表姐,以致于她跟楚随刚认识的时候,楚随总打趣她,叫她喊他表舅舅,陆明玉当然不会喊,但也因为这层亲戚关系与楚随多了很多见面的机会,最后两情相悦……
这么说,将死的她,来到了七岁这年的幻境?
是了,陆明玉记起来了,她七岁时是得了一场寒热症……
“阿暖醒了?”门口传来一道熟悉却又因为太久没听到而显得陌生的声音,陆明玉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美貌少妇神色焦急地赶了过来。喜庆的正月还没过完,堂堂陆家三夫人却一身素净打扮,头上除了一根白玉杏花簪子,再无旁的饰物,但她生的好,眼眸如水肌肤胜雪,更难得的是她超凡脱俗的清丽气度,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京城,只要陆家三夫人出现的地方,她就是最美最夺目的那个。
“阿暖怎么这么看着娘啊?”女儿醒了,病就好了七成,萧氏自然松了口气,扫眼自她进来就恢复清冷模样的丈夫,萧氏没往心里去,坐到陆嵘旁边,低头哄女儿,“阿暖哪里难受吗?刚刚娘去送舅舅了,阿暖是不是想娘了?”
伸手帮女儿抹掉眼角的泪疙瘩。
可陆明玉的眼泪越来越多,她大哭着爬了起来,想要扑向母亲,却因为尚未习惯七岁的身体而晃了一下,萧氏及时将女儿按回被窝,拉好被子安慰女儿,“娘回来了,娘哪都不去,阿暖别着急……”
陆明玉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好想留在这个幻境,又怕下一刻父母就都不见了。
她舍不得闭上眼睛,但她这具身体太小了,兼病重虚弱,哭着哭着就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萧氏体贴地帮女儿掩好被角,然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她坐床头,陆嵘坐床尾,眼神空洞面对女儿,鼻端却闻到了妻子身上淡淡的清香,闻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定亲的时候,母亲告诉他妻子很美,是个好姑娘,叫他好好对她,别以为人家是庶女就自觉受了委屈。陆嵘苦笑,他一个瞎子,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反倒是妻子,庄王爷唯一的女儿,就算是庶女,应该也是娇生惯养,被主母安排嫁给他,她才是委屈的那个吧?
妻子美,他看不见,光凭母亲的话,无法想象。陆嵘对妻子的第一印象,是她很香,很好闻的那种香。他沉默惯了,她话也少得可怜,陆嵘笃定她嫁过来是心不甘情不愿,便和衣而卧,没打算碰她。
未料夜深人静,她低声问他,“三爷不喜欢我?”
幽谷清泉似的声音,听得他心为之颤动,他说不想委屈她,她笑着说,不委屈。
然后他真的做了她的丈夫,他看不见,不懂,她羞涩温柔,给他她所有的美好。新婚期间,他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自卑,怎么能不自卑?光是掌心感受到的,已足以吸引任何男人,更何况旁人还能看到她的美。
越自卑,越不想让她知道他有多满意她这个妻子。
越自卑,却接受不了她的同情。
她想帮他更衣,他不用,只叫墨竹伺候,不想让妻子付出更多,如果她嫁给正常的男人,肯定不用做这些。妻子帮他夹菜,告诉他那是什么,他知道她是好意,但他难以下咽,更习惯墨竹安安静静把菜放他碗里,他自己默默地吃。墨竹帮他挑了衣服,她觉得颜色不妥,叫墨竹去换一身,他看不见,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个颜色好,他也听不得两个女人为他该穿哪件衣服分辨,那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他狼狈而逃……
慢慢的,她对他冷了下来,他知道她不高兴了,晚上识趣地不碰她。再后来,她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恐怕也不想见他,陆嵘便轻易不再跨进后院,尽管每晚单独躺在床上,他想的都是她。他喜欢她在身边,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知道她在那里,就够了。
她不喜欢墨竹,连小小的女儿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不懂?可他失明后就一直由墨竹照顾,打发走墨竹,还要换个人,陆嵘不想再让别人走进他黑暗的生活,不想再因为新人粗心大意放错椅子而摔跟头。
他也不明白,墨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丫鬟,据说容貌只算得上中等,妻子到底在介意什么?若说贴身照顾,他中衣都自己穿的,也从不用墨竹服侍沐浴,他只是需要墨竹替他做些他不希望她做的杂事,她为何……
或许她还是委屈的吧?嫁了一个瞎眼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中。
“我先走了,阿暖醒了你派人叫我。”
相对无言,陆嵘拿过放在旁边的竹杖,站了起来。
萧氏淡淡地“嗯”了声。
陆嵘面无表情地离去。
竹杖碰地,发出有规律的轻轻声响,萧氏有些走神,直到外面传来墨竹低低的一声“三爷”,萧氏才讽刺地翘起嘴角。陆嵘到底是自卑还是自负,她已经懒得再计较,她努力过,不止一次,是陆嵘不愿接纳她,那就让他守着他的好丫鬟过吧,她自有女儿陪。
目光回到女儿清瘦不少的脸蛋上,萧氏神情温柔下来。
“娘,你别死……”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皱紧眉头,梦呓出声。
萧氏愣住,女儿这是做什么梦了?
诧异后,萧氏好笑,熟练地轻拍女儿,“傻阿暖,娘怎么舍得死,娘还要看阿暖嫁人呢……”
小剧场:
楚随:阿暖,快叫我一声表舅舅!
陆明玉:做梦吧!
楚行:其实,我也是你表舅舅……
哈哈,咱们明玉有俩表舅舅哦,大家站哪一个?
第3章
厨房上空的炊烟散去,夜幕再度降临。
“阿暖,喝药了,喝完这碗明早就好了。”萧氏亲自端着药碗坐到床边,温柔地哄女儿,陆嵘坐在床尾,眼睛也看着女儿的方向。
陆明玉木木地看看爹爹娘亲,垂眸,双手接过药碗,一口一口秀气喝,小眉头皱着,速度却不见慢。
陆嵘看不见,萧氏瞧着过于乖巧懂事的女儿,心生疑惑。
陆家一共四位爷,大爷二爷是公爹原配所出,丈夫是继室婆婆所出,陆四爷是周老姨娘的儿子,同父异母的四兄弟,感情却十分和睦,陆家并没有其他豪门大户里的龌龊事,因此丈夫虽然没有差事,一家人也没有受到其他三房的排挤,女儿与侄女们过得是同样千娇百宠的日子。
女儿脾气娇,以前生病最不喜欢喝药,要哄很久才肯喝,喝一口吃几颗蜜饯,这两天怎么都没用劝?而且女儿蔫蔫的,眼里也没了七岁女娃的天真稚气……
萧氏想不明白,只能归因于女儿大病一场,还没恢复精气神。
“娘,我喝完了。”陆明玉抿抿唇,药汁太苦,从昨天到今晚,连续几顿喝下来,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娘亲还没有跳湖自尽,父亲亦没有后悔自责,还在护着他的好丫鬟。
余光扫过男人青色的衣摆,陆明玉心里乱糟糟的。
想恨,无法恨得彻底,想原谅,怎么都做不到,以至于面对这个年轻的父亲,陆明玉再也无法像第一次七岁时那般喜欢他敬重他,每天都盼望父亲快点跟母亲和好,盼望父亲别再用墨竹当身边的大丫鬟。
真正七岁的孩子,不会觉得亲人有错,只把错误都塞到墨竹身上,怪墨竹挑拨离间。后来母亲死了,她长大了,嫁人了,明白了夫妻之间的东西,陆明玉才明白,墨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丫鬟再能蹦跶也得仰仗主子袒护,如果不是父亲太伤母亲的心,母亲不会想不开……
“娘,你陪我睡……”
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同父亲相处,陆明玉索性不理睬,看向母亲,眼里装满了想念与依赖,隐隐有泪光闪烁。昨天陆明玉把这一切当成了幻境,过得呆呆愣愣,此时明白了,陆明玉就有好多话想跟母亲说,跟她最亲最信任的母亲说。
女儿声音软软的,露出熟悉的撒娇模样,萧氏笑着点点头,把提前准备好的蜜饯喂女儿。
陆明玉张嘴接着,近乎贪婪地望着失而复得的母亲。
娘俩眼里只有彼此,陆嵘不用看也感觉到了女儿的疏远,眼睛看不见,他心思更敏感,自女儿清醒后,她,还没有喊过一声爹爹。陆嵘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儿,可女儿不亲他了,当着妻子的面,陆嵘问不出口。
“那你们早点歇着,我走了。”陆嵘转身去拿竹杖,迅速掩饰了脸上的落寞。
萧氏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捏捏女儿小手,示意女儿送爹爹一声。她是不满陆嵘,但萧氏从没想过要女儿站队,陆嵘真心疼爱女儿,父女俩融洽相处,女儿过得会更开心。
陆明玉低头,倔强地抿着嘴。母亲对父亲越好,她就越替母亲不值。
“你这丫头,你爹爹哪里又得罪你了?”听着陆嵘离去的脚步声,萧氏轻轻点了女儿额头一下,“阿暖要懂事,你昏迷的时候,你爹爹衣不解带守了你两晚,不许你因为娘的缘故给他脸色看,知道不?”
陆明玉知道,然谁都可以夸父亲,唯有母亲夸赞,他受不起!
前世丧母之痛与恨父之苦同时席卷而来,陆明玉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她难受,也委屈,母亲死了父亲名存实亡,相当于同时没了爹娘,有谁知道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羡慕别人有爹疼娘宠,她只能躲在祖母的院子里,想回家,想父亲,却又怨他,硬生生逼着自己别去想,直到习惯一个人。
近十年的悲苦一朝发泄出来,陆明玉哭得又急又凶,很快就开始抽噎,上气不接下气的。
萧氏心疼坏了,打发丫鬟们下去,她挪到床上搂着女儿,紧紧地搂着,“阿暖别哭,你好好跟娘说,到底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娘,娘替你做主。”
母亲的怀抱温暖叫人心安,听着母亲柔柔的低语,陆明玉渐渐平静下来。
萧氏低头,认真地帮女儿擦泪。
陆明玉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看眼门口,她往床里头挪挪,用只有娘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娘,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萧氏愕然,女儿的神态与举动,怎么好像藏着什么大秘密?
陆明玉要说的确实是大秘密。她被人杀死了,没有去阴曹地府,反而回到了小时候,这种事情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旁人要么不信,信的恐怕也要把当她鬼怪除掉,如果可以,陆明玉谁都不会告诉。但母亲不一样,母亲是她最亲的人,倘若连母亲都要隐瞒怀疑,陆明玉还能信谁?而且她必须告诉母亲,让母亲知道她走后她的女儿过得有多苦,母亲才会心疼,才会打消做傻事的念头。
因此陆明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母亲投河自尽,说到伤心处,又抽搭上了。
萧氏把女儿搂到怀里,目光落到床帐上,她偷偷地笑。小姑娘心思太重,盼着爹爹娘亲和好,又怕爹爹娘亲一直冷下去,怕得竟然做起了噩梦。可她怎么会因为丈夫无情就去死?别说陆嵘只是冷落她,便是陆嵘休妻,她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寻短见。
“阿暖,那都是梦,娘不会丢下你的,阿暖这么小,娘怎么舍得丢下你?”虽然小孩子乱担心有点可笑,但萧氏也感受到了女儿对娘亲的看重,她抱紧女儿,再三保证她不会做傻事。
陆明玉一开始只当母亲在保证这辈子会好好的,听着听着才忽然意识到,母亲根本没信她的话。陆明玉急了,连忙把母亲死后她搬到祖母那边住,长大了嫁给楚随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包括父亲拒绝葛神医的话,以及她的惨死。
“娘,这些都是真的,我真活到了十六岁。”陆明玉仰起头,紧张地看着母亲,怕她还不信。
萧氏完完全全怔在了那里。
“我最想见的人已经去了,复明无用……”
如果女儿说的都是真的,她死后,丈夫是这样想的吗?因为看不到她了,他就不治了?
“墨竹伺候我十几年,从未出错,那些琐事都交给她吧,你不必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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