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修文坊一处朴素的别院内,崔冏正端坐于石桌旁,手里拿着本《易经》,津津有味的看着。
不一会,他将书本放下,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两难呐。”
崔冏啧啧感慨道。
他本来想去找刘益守,结果又想起那天说的气话,难道自己真要当一回畜牲?
“整日游手好闲,不出仕也不在医馆好好待着。在家连医书都不看了,整日研究什么阴阳数术,我看你是想家法伺候!”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而威严的声音,正是自己老爹崔景哲。
“爹,我又怎么会没事呢。”
崔冏嬉皮笑脸的让崔景哲坐下,然后给对方揉捏肩膀。
崔景哲僵硬的脸庞缓和下来,虽然时常有将崔冏吊起来打死的冲动,但谁让这一代就他一个儿子呢?
把这混球打死了,谁来传宗接代?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男人好色子嗣多了要分家,不好色呢,搞不好又是独苗,男人太难了。
“你整日到处乱跑,到底是想做什么,啊?再这么胡闹,我让你回清河县老宅!”
崔景哲没好气的说道。
“爹,乱世医术救不了几个人,大乱将至,孩儿我也是准备回一趟老宅,闭门读几年书。”
诶?
崔景哲一愣,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说话的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嗯,那倒也不能这么说。你虽然喜欢胡闹,平日里倒也没惹出什么乱子。
不想行医的话,出仕也是可以的,大丈夫不可因为一点事而消沉惰怠。等哪天你闯了大祸,再回祖宅面壁思过也不迟。”
崔景哲又要长篇大论的讲述医治国家与医治病人的区别,崔冏连忙打断道:“爹,你相不相信,有死人复生这一说啊?”
崔冏略显神秘的说道:“我最近看到一个人的面相,明明此人应该是命里早夭,而他现在却活蹦乱跳的。您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崔景哲显然没料到儿子会这么说。他沉思片刻,指了指石桌对面的石凳说道:“坐下说。”
“此人名叫刘益守,面如冠玉,眼若星辰,剑眉朗目,身长八尺……”
我看你不对劲!
察觉到崔冏似乎有某种不好的倾向,崔景哲不耐烦的拍了拍石桌,打断崔冏道:“别废话,说重点。”
“没了啊,就是这么一个长得比我好看一点点的人,第一次见面时,我发觉此人面相显示他应该早夭。不过这家伙现在活得好好的,而我再看他面相,已经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崔冏有些气馁道。
如果只是长得比你好看一点,那又岂能入你“法眼”。崔景哲对自己这个儿子的审美异常自信。
有些人明明自己长得不怎样,欣赏水平却还奇高无比,比如崔冏这样的。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崔景哲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今日朝会,天子与太后居然吵了起来,矛盾已经公开化。只怕这魏国……恐有不测风云。”
皇帝元诩今年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想要学孝文帝元宏,一展宏图的时候。
然而胡太后不仅私生活不检点,淫乱宫廷,而且还喜欢干涉朝政,时不时就干扰朝廷运转,大肆提拔亲信。很多朝臣都对胡太后意见极大。
北魏立国,为防外戚专权,有“母贵即死”的传统。也就是说,当皇子被立为太子后,他的生母就会立刻被处死,以防外戚坐大。
当然,这个规矩后来破了,但“余威”仍在。
某种程度上说,胡太后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毕竟法理上说,她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
“朝政现在都被太后的人把持着,天子也就几个亲近的心腹可以用。
我要是天子,必定私下派心腹去边镇要地,引边军入洛阳勤王。”
崔冏沉声说道,不见平日里的嘻嘻哈哈。
崔景哲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想说不敢说的话,居然被独子一语道破。
“看来,是为父小瞧你了。”
“我昨日算了一卦,卦象上说,我现在所在之地乃是危墙。
我琢磨着吧,除了边军入洛胡作非为以外,实在是不出已然掌控洛阳全局的胡太后,有什么理由要大开杀戒。
这洛阳并非久留之地,不如爹今日就和孩儿一起回祖宅避祸吧。”
崔冏苦劝老爹崔景哲。
“我乃朝臣,不可轻离,你且自去吧。”
“爹!”
“闭嘴。要是爹有不测,偌大崔氏,不缺爹一人,繁衍无碍。为父对你很放心。若是觉得回祖宅丢人,去邺城叔伯家避祸也不成问题。”
回清河县老家,还是去叔父崔休家?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崔冏想了想,点点头道:“我去跟朋友道个别,今日就启程去邺城吧。”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既然情况不妙,跑路为上,没啥丢人的。
……
很多天过去了,寺庙的斋饭也越卖越好了,站稳脚跟后,刘益守也打算把小叶子接到庙里住,然后把洛阳的田卖掉,准备跑路。
这天,卖完斋饭的刘益守往郊外田庄走去,打算回“家”,心里想着的却是之前自己忽略的问题。
那位恩公,看上去挺窘迫,然而,能在洛阳郊外有土地,还未被人兼并的家伙,再窘迫又能窘迫到哪里去?
这其中只怕有些私密。
快到农庄的时候,他看到院子外面,围了一群孩子,正隔着篱笆朝里面扔泥土。
“小叶子,你就是个野种!”
为首的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咒骂道。
刘益守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想看看这群孩子到底想干嘛。
“你们全家都是野种。”
院子里的小叶子犀利回骂。
“你娘来你家的时候,就是挺着大肚子的。生了你就跑啦!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你们全家都是野种。”
院子里的小叶子再次犀利回骂。
在一旁躲着看热闹的刘益守,差点没笑出声。
“小叶子,你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言语,往往伤人更甚,谁说人性本善来着,欺软怕硬,从孩童时代就开始了。
“你们全家都是野种。”
院子里再次传来倔强的声音。
此女真是深得兵法要意,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小叶子死咬着“你们全家都是野种”这一句,愣是让那群对骂的孩子无可奈何。
“谁家的孩子这么无礼,去,把你们家父母叫来。”
刘益守走了过去,面对一大帮穿着粗布麻衣,上面还有很多补丁的穷孩子,丝毫不怯场。
腰间挂了把陈元康之前送他的横刀,刘益守觉得面对这群熊孩子跟他们的父母,自己的胆量应该比赵子龙还大。
佩刀本身就象征着身份,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在秩序尚未崩坏的情况下,社会底层的农夫,也不敢动你分毫。
“你们等着,我回去叫我爹来收拾你们!”
为首的那孩子撂下狠话就跑,其他的跟班做鸟兽散。
落魄的人不一定会同情跟他境遇差不多的倒霉蛋,有时候反而会在对方身上找优越感。
我有亲爹亲妈,你是野种,这就是优越感。有优越感就会产生愉悦,古今无二。
“哥!他们欺负我,还说要抓我回去当童养媳!”
小叶子一看刘益守来了,直接开门扑到他怀里泪奔。
小孩的世界,也很复杂啊。
刘益守心中感慨,他看了看小叶子泪眼婆娑的小脸,越来越觉得奇怪。
刚才那个叫骂的男孩,说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想那位恩公虎背熊腰,四肢壮硕,皮肤粗犷,面部五官……相当豪放。
他应该生不出小叶子这样大眼睛,小嘴唇,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干瘪的小女孩吧。
两世为人,刘益守觉得,小叶子好好调理的话,将来应该是“弱骨丰肌”这种类型的婉约美人。
这里头大概很有些故事!
一时间,刘益守脑子里出现了恩公当年的舔狗模样。
“他的孩子我来养。”
“滚,你不配养他的孩子。”
“那…我跟他姓,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
撇开脑子里的杂念,刘益守看了看这一片狼藉的院落,还有长得很像牛粪的东西四处散落,弥漫着天然的味道。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恩公已经埋在院子里,刘益守早已不想住在这里,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永久的。
“屋子里的东西,能不带走就不带走,以后不要回来了。反正,你父亲也埋在院子里,就当是他一个人还住在这里吧。
以后我们暂时去圣明寺里住。”
此处治安不好,邻居也不太友善,还是回寺庙里避一避比较好。等拿到度牒,赶紧的离开洛阳,这是非之地,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益守当然知道李崇是谁,陈元康更是如雷贯耳,只可惜,他并不想在这个时代搅动风云。离陈元康这样的人越近,到时候死得越快。
李崇号称是北魏最后一根真正的顶梁柱,而不是尔朱荣这样“貌似忠良”的野心家。
两年前这根柱子倒了,定都洛阳的北魏政权已经药石无医,还是早走早好为妙。
迫在眉睫的河阴之乱,虽然史书上说只是杀了两千多朝臣。可它的余波,却是遍及洛阳每一个阶层,史书当中的惊鸿一瞥,偶露峥嵘。
不要以为你不当官就会没事。那时候秩序崩坏,管你是世家贵女还是王孙公子,被暴徒逮到那就是死路一条。
所谓“暴徒”,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他们打的过你。
“对了,小叶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叶子就叫小叶子啊。”
面前的可怜小女孩如是说。
看来是被收养的孤儿没跑了。
“以后别人问起你,你就说自己叫刘小叶,我是你亲哥,知道吗?”
“小叶子知道了。”
“以后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知道么?”
“小叶子只听大哥的。”
刘益守总觉得这孩子怪怪的,好像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成熟感,虽然她说话很幼稚。去屋里把所有的铜钱都带在身上,拿了几件小叶子的旧衣服,刘益守带着小叶子悄然离开了。
……
“小兄弟细皮嫩肉啊。”
洛阳东门前,一个从未见过的校尉,穿着红色的禁军胯裆铠,装束迥异于城门官,将准备入城的刘益守拦住。
虽然圣明寺离城门很近,但却依然是城里的寺庙,而不像是白马寺一样,坐落于城外。
“这位将军有什么讲究?”
刘益守脸上堆满了笑容问道。
“嗯,现在有一桩好事,兄弟看上去条件不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天赋异禀,跟我们走一趟吧。
事成之后,说不定你还要感谢我呢。”
这位红铠甲校尉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刘益守,眼中满含深意,以及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的话让刘益守想起了“xx快乐球”,“xx快乐火”之类的江湖传说。
果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长的太帅也有很多苦恼。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抓我哥哥,就是坏人。
我哥哥说过,大丈夫立于天地,一定是锄强扶弱,绝对没有欺压弱小的道理。”
小叶子拦在红铠甲校尉面前,振振有词的说道,口齿伶俐,不见往日“复读机”模式。
她的表情神态,无疑让这位公干的禁军军官想起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女。
要是把刘益守抓了,这瘦弱的小女孩必死无疑。
人都有爱屋及乌之心,找刘益守的麻烦,只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或许太后会很喜欢。
当然,他们今日在此戒严,并非是为了给太后找面首,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和更重要的人。
没必要节外生枝。
“搜搜身,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血衣。”
红铠甲校尉意兴阑珊的说道,完全是例行公事。毕竟,要抓的那个人,只可能是往城外走,而不会往城里走。
不出意外,刘益守身上身无长物,连铜板都没几个,唯一值钱的就是陈元康送的那把横刀,但也只是普通货色,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如狼似虎的禁军士卒还要搜小叶子的身,哪知道红铠甲校尉一脚将准备动手的禁军踢开。
“长脑子没有啊,血衣会在一个小女孩身上?你们是不是早上吃多了?”
话音刚落,刘益守走到小叶子身边,在她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对红铠甲校尉说道:“你看,确实没有。”
被踢倒在地的禁军,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可以的,这位兄弟做事很讲究啊。直接过去吧,以后你们两个出城,可以不用查验。我姓于,你叫我于校尉就行了。”
于校尉摆摆手,示意刘益守和小叶子快走。
进城之后,刘益守的心沉到谷底。很显然,就在自己出城的这么一小会,洛阳城出了大事,还有什么“血衣”,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他来到圣明寺的时候,却见两个武僧持棍棒守在门前,气氛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懒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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