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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心镜难明

一只食尸鬼陡然抽出手指利剑,鲜血飞溅里,复而又是一剑刺下贯彻。

每一次造成的伤口里都翻滚着冰冷的鲜血于滚烫的炎火。

冷血流的满身都是,一地斑斓。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鬼报。你觉得你今日之挣扎坚守,能够改变什么?舍身取大义,从来都不该由你来成就此道。

若你众望所归,当真是天选之子倒也罢。

可你生来平庸,为父所嫌,为母所弃,终日与那些枯燥冰冷的书籍为伴,你所爱之人弃你而离,选嫁他人。

苏观海怜你爱你,却也不过多含自私利用之心。

活着的你都成就不了丝毫大事,就连死也死得轻于鸿毛,连名字都不能被提及。

你还在坚守什么?天玺剑宗?中幽皇朝?还是这四海天下?

你可真伟大啊,分明没有任何人要求你这么做,分明没有任何人需要你。

便是你的母亲,于她而言,你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物件。

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曾来寻你,任由你枯等两百年,与黑暗相伴。”

百里安眼底的光泽越来越弱,好似风中残烛,雨中末花,自他体内流溢出来的猩红鲜血,慢慢地渗透出一缕黑意来。

他平静茫然的面容间,终于流露出一丝悲沉痛苦之色来,他声音挣扎喃喃:“不是这样的……”

葬心看着那一点黑意,唇角勾起。

果然,两百年前埋在他与苏靖体内里的魔种并未因为死亡而消失改变。

今日,又可为他利用一次了。

“怎么不是这样的,若她当真需要你,你的棺冢为何不在中幽皇朝,而在那荒无人烟的死魔之地?

她离了你,寸步不离中幽皇朝,借着你的一缕发丝,一道神符,信手拈来新的一个‘你’,她无所失,平庸无能不被期许的你活该死!”

“不是这样的!”百里安面容陡然狰狞,身体剧烈反抗起来。

就连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们都镇不住他的力道。

嬴袖担忧蹙眉正欲上前,却被葬心抬手阻拦下来。

葬心嘴角带着愉悦期待,继续不急不缓含着独特的韵味语调说道:

“阳世不留亡者,无人等你归,无人念你忆,时间只会留给生者,于死亡毫无意义……

你若不信,不妨看一看你自己,还有几分像从前。”

葬心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盏心镜悬浮于百里安的面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没有五官,只留下一双血红眼睛的脸孔。

正在流着血泪,无神幽森地看着他。

那张脸,那双眼睛,好似自深渊里探出头来的恶魔,洞悉着人心的悸乱,静静地窥视着这个世界。

无法描绘的恐怖目光轻而易举地勾出了藏在心中深处最黑暗、不能提及的过往。

在那汹涌如烈焰灼浪的痛苦里,百里安的意识越陷越深,身体的挣扎力度也越来越大。

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们也分别停下了动作。

嬴袖目光幽幽地看着那盏镜面,他紧紧只看了一眼,胸膛空洞里的那颗心脏陡然剧烈跳动,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他遍体冷汗狂涌,忙捂着双眼不敢再继续窥视,唯恐灵魂意识陷入那恐怖的深渊泥潭里迷失难回。

葬心善于玩弄人心,依靠的自然不仅仅是寻常的蛊惑御心之术。

幽鬼郎于三千年前,乃是仙宗名门位列前茅的天才之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心智何其坚,却都为他亲手毁成那般万世不得安息的模样。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又有谁能够猜想得到魔界二河葬心,竟还保留着如此神秘的手段。

于精神力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这样嬴袖很难不去怀疑,这二河葬心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修百家决,炼万人术。

魔界有此魔,倒也难怪在这仙道鼎盛昌隆的气韵下,对于那小小北部魔宗,久久攻之不下了。

蛇打七寸,攻其要害。

嬴袖虽未旁观者,却也渐渐发现自己的心绪一举一动都在葬心的完美掌控之间。

他分明无比迫切地想要杀死百里安这个眼中钉。

可葬心三言两语间,却让他彻底打消了现在就弄死他的念头。

他甚至十分期待,这个不管是在仙陵城还是天玺剑宗占尽他风头,受众人喜爱的家伙,堕落成幽鬼郎那般德行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场景了。

这果然比直接杀死他更为有趣。

他看了一眼双眸浑浊的百里安,被瞳术掌控了这么久。

他的灵识虽看似摇摇欲坠如残烛,可灵台仍旧自守未显崩塌之相。

心中不由暗恼道,可真是一个难啃的硬骨头。

葬心却无失望之色,在他的瞳术精神攻击下,百里安越是能够硬抗坚持。

他便越是能够在其中找到有趣的乐子。

内心越是强大的人,引诱沦陷而堕落的灵魂便愈发具有魅力。

“天旱误甲子,人穷误口齿。该在水中死,不在岸上亡。

你既生凡,无能力袭冠承剑,却为正道剑宗之子本就是错,。

两百年前拜我所赐,你死得冤枉,或许你心中有恨。

可若换一个角度细想,若你没有在十六岁身亡辞世,余生百年,便要熬受这“平凡”之罪,中幽与天玺本该是秦晋之好,娘娘与剑主也是真心相许。

因为有你,他们二人才生怨怼嫌隙,你累得你母亲心结郁郁,父亲因你受尽轻言!

九十九滴纯水因你一滴墨水就全黑,你的出生是个你必须花一辈子去矫正的错误。

如此,我赠你一场死亡,又何尝不是一场救赎。”

“大道同疏,为人者修仙成道难,天命难改,命格难破,为尘封锁,难窥天光。

入死而后生,一念成魔,大可跨过不可逾越之海,登上不可攀爬之山,何必执着一守,困于一山画地为牢同尘而朽呢?”

葬心的话语就像是一头择人而噬吐露红信的毒蟒,于百里安头颅前盘踞扬尾。

心镜之中,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上,血泪越淌越多,百里安剧烈挣扎的身体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百里安清明的灵台好似被一点点地耗尽,在模糊猩红扭曲的视线里,他的精气神似是被一点点耗尽。

周身反抗着葬心的暗血气机瞬间枯萎,窒息般的死亡感将百里安用力包裹着。

朦胧之中,那个诡秘的声音不断在劝说他放弃。

葬心絮絮叨叨地嗓音就像是淹没而来的溺水,百里安像溺水者为了吸入最后一口空气,喘息着用力扬起头来。

葬心轻轻地抚摸着百里安的头顶,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慈爱之意:

“世上本无善恶一说,有了道德律法才衍生了善恶。可是道德律法都是由强者来定制的。

你若弃道成魔,颠了这世间,熟黑熟白,也不过是在你的一言之间。”

“所以舍弃光明,来我这一边吧……”

在葬心手掌的安抚下,百里安挣扎抬起的头颅就像是重新被他摁尽了深渊沉水里,沉溺难起。

葬心此刻的手法就像是一个裁缝师。

用犀利的言语之剪,将百里安当作一个娃娃般剪碎成七零八落。

然后再温柔地拾起来,从新拼凑缝补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你还在坚持什么,如此的不体面,狼狈,不为世人所爱,这条路从两百年前就已经走不通了,继续走下去,等待着你的只会是更加深沉的地狱。”

葬心口舌已经快要说干了,他能够贴切地感受到百里安这具身体下有这什么东西仍在疯狂低鸣着,嘶吼着,抓挠着,欲要脱网而出。

他低低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果然不愧是他最钟爱的目标。

已经被逼到这种程度了,竟然还能够保持最后一丝清明不灭。

看来是时候下一个猛药了。

葬心取下腰间的乾坤囊,拆开空间囊封,打开袋口,平放于百里安的胸口前。

紧接着,乾坤囊宛若装有活物一般鼓动起来,无数只色彩斑斓的蝎子密密麻麻从中爬了出来。

谷湵/span多么残酷的画面。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百里安,溃散的眼瞳陡然战栗,刻在骨子里恐惧与噩梦自心渊深处浮现。

无法逃避地巨大恐惧瞬间攫取住了他的四肢百骸,毛骨悚然,密密麻麻地爬遍全身。

这是一种沦于永劫的黑暗痛苦。

百里安张着嘴,却无法开声。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蜷缩起来,恐惧钻进他的肺腑里搅得天翻地覆。

葬心好整以暇地见他痛苦,见他无声哀嚎,意识濒临崩溃寸断之际,终于露出了毒蛇啮噬猎物的疯狂来。

“父母也好,恋人也罢,你既已身死成魔,四海八荒,天地人间,无人能够收留你。

若不摒弃懦弱与弱点,你只会被这个世间活生生撕得粉碎。”

“你还要怎样去爱啊,继续把命搭进去吗?正是因为感觉不到被爱所以你在选择做了那个先走的人不是吗?”

“可为何被抛弃的那个人总是你?为何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受这样的惩罚。

为何你在历经不该你承受的悲苦之劫后,还能做到无怨无戾?”

葬心轻轻说道:“你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没所察觉,可你依旧对百里羽有所隐瞒,怎么?离世两百年,再返人间,便觉自己已身外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于同情:“你总是这样,下意识地将自己贬到尘埃里与世无争,觉得得到什么都诚惶诚恐,可是你心中,当真不恨吗?”

他低声感慨着:“就连至亲之人都嫌弃你,视你为孽罪,轻视你,冷落你,苛责你,甚至怀疑你,不惜审你!伤你!杀你!那么你又有什么罪行是不可行、不可恕的呢?”

字字根根如骨,他再次轻声发问,直叩灵魂:“你当真一点也不恨吗?”

终于,好似一根紧绷拉扯到极致的细线,断掉了……

百里安眼里的光如晕墨般散开,黑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他身体间,就像从地狱中苏醒。

一瞬间好似生出了强烈的幻象,他抬起眼来,终于发出了喑哑的嗓音:

“恨……我恨我的父亲!我恨天玺剑宗!恨得不惜与这万古仙道一世为敌!恨到想要杀尽天下正道仙神!”

听着那声嘶力竭的声音,饶是葬心表情也不由动摇恍惚了一瞬。

此刻百里安眼底压抑着的仇恨于怒火,竟是真切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是啊,在这世上哪有受如此苦难对待,还能够不愠于怨我行无怨的圣人。

那一根线彻底崩断后,他反而变得无畏无惧。

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僵冷的尸体,任由蝎子爬行于身,鲜血横淌一地。

一双干净的眼睛不再黑白分明,彻底被葬心搅弄得浑浊难分界线。

葬心打了一个手势,令压在他身上的食尸鬼退下,然后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嬴袖猜测着葬心的毒心思,会心一笑:“子弑父,好精彩的戏码?”

葬心摸着下巴,心思狡诈地他徐徐说道:“我亦是十分好奇,他究竟能够沦落到何种程度,若他当真能够亲手杀死百里羽,这个傀儡……无疑十分成功,毋庸置疑!”

说完这句话,葬心双手交叠搭放在膝盖上,很期待百里安的表现。

百里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满身伤口,一身血污。

他目光猩红含着恨意,死死盯着昏迷过去的百里羽,却未移动步伐,而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来。

他捏住刺在皮肉里的一只黑蝎,目光冷冷地盯着手中蝎子,然后一仰头,竟是将那蝎子活吃入腹。

眉心灵台彻底黑染。

葬心眼瞳陡然一缩,视线死死定格在这一瞬间。

紧接着他哈了一声,下意识地激动挺直背脊,身体因为兴奋而崩得死紧!

语气含着深深的不可思议:“在极端的恐惧中能够正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从而完全吞噬黑暗,百里安,你果然总是能够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就像是看到了超出想象惊喜的作品,眸光剧烈波动着,久久难以平静。

百里安直直立着,然后缓缓回首,漆黑灰暗的瞳没有焦距地看着葬心,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地反问:

“你……能够毁去你心中弱点吗?”

葬心怔住,看着百里安的眼睛,似是楞了一下,没有说话。

百里安继续道:“恐惧是人性最大的弱点,软肋,是致命的毒刺。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亲手掐灭更为直接了当的了。

我分明早就清楚这一点,却为何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让恐惧支配数百年,现在想想,真是太愚蠢了。”

葬心看着眼前神情冷漠的少年,忽然心中升起一个极其古怪地念头。

分明眉眼完全不一样,可对着他,他却如照镜子一般,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好似自诉,又好似这话是站在他的角度说于他听。

好似在骂他愚蠢,懦弱,卑劣,不堪,无用。

恍惚之间,葬心耳边徘徊起无数个陌生刺耳的笑声。

那笑声仿佛像是从血海里浮现出的无数狰狞脸孔,在逼迫着他,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未尽之事没能完成么?

可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是什么事?

是不记得?

还是刻意遗忘?

葬心陡然升起一个恐惧的悚然之感。

百里安不知何时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虚浮在两人之间的心镜坠在地上,碎成一地斑驳的血光。

葬心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眼睛,却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视线,被对方的目光紧紧吸住一般。

百里安走近他,声音淡得像一缕烟,不含丝毫情绪:

“你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没所察觉,可你依旧对那个人有所隐瞒,怎么?入戏数百年,再来观棋,便觉自己已身棋中人?”

一语道破天机,一切早有定数。

葬心重重后退两步,眼底慢慢流露出深沉的恐惧之意。

百里安却不容他逃,将一柄断剑塞进他的手掌里,迫使他握紧,然后厉然指向黑暗地某一方。

“我已经成功走向你所指引的道路上,现在,到你了。”

剑锋所向,是一个窈窕纤瘦的黑红身影。

平凡的五官,柔和的气质,好似清柔明朗的风。

她盈盈含笑,低低呼喊着他的名字。

咔!

一声轻响……

葬心脸上的面具裂开一角,宛若最真实的情绪与惶恐暴露在了那细小地裂缝之中。

他挣扎着迫使自己前进,满脸狠意地握紧手中的剑锋,掌心流血浑然不知。

口里头神经质地念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女人的面前,手里的剑锋递送了出去。

终究,是迟疑了一瞬,剑锋偏开些许。

葬心眼瞳陡然一缩,仿佛有一个线熔断一般,视野变换,梦醒交错。

待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去,那柄断裂的指剑正稳稳地插在了自己的胸膛里,炎火簌簌。

葬心心口猛地一悸,体内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与震惊!

他视线在抬,却对上百里安那双不知何时恢复清明的眼,明亮又锐利,已不浑浊,却似深不见底的谜题。

嬴袖立在百里安的身侧,却仿佛被梦魇住一般,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呆滞了,显然是陷入了与葬心一样的处境之中还未回神。

百里安微微颔首,眼睛里光影浮动:“二河主,在下不才,一不小心就窥见你心中最真实的世界。”

“真是一个可笑又无聊的世界啊。”

他站在光里,身下枯草成霜,衣间鲜血成艳,天上暗色、地上鬼潮,一瞬间,仿佛都沦为了他身后的背景陪衬。

“葬心大人,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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