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家乡

第509章家乡

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的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个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我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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