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那座万宝阁之前,不管如何,都是要先走过那条铁链的,站在悬崖的这一边,看着悬崖的那一边,谢应忽然问道:“李扶摇,你会不会御剑,露一手看看?”
李扶摇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要不要我背你过去?”
谢应哈哈大笑,仰起头就想着要说些什么,可一抬头便看到那快要落山的日头,喃喃道:“不知道日出怎么样,但这日落真的还不错。”
李扶摇抬头望去,没有说话。
之后过“桥”谢应走在他身前,这位偃师城谢家最出彩的子弟,按着那柄家传宝刀栖客的刀柄,走在摇晃不已的铁链上,一点不觉得害怕,只是走得很慢,一点都说不上潇洒。
恐怕今天这一段路,才算是谢应这辈子走的最慢,最稳,最不愿意出纰漏的一段路。这位可谓从小便没遇到过什么大的挫折的谢应,无论做什么,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极为不凡的成果,因此谢陈郡才会那么看重他,谢无奕想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才会又爱又恨。因此谢应对于任何事情,都谈不上百分百上心,就算是独领一支骑军,肩上扛着大周的兴衰,也是如此。
可今天的这段路,由不得谢应不认真对待,因为若是真的脚下一滑,就从这里滚落山崖,当真是一命呜呼,到时候,这二三十年来的一切,都是一场镜花水月。倒不是说谢应怕死,要是他真的怕死,想来之前也不会独自一人便敢进淮阳城去,只是人生纵有千万种死法,今日这一种,谢应不会喜欢。
背着剑匣的李扶摇没有贸然踏上这道铁链,倒不是怕自己摔落山崖,只是想着等谢应走完再说。
看着谢应走在这摇晃不已的铁链上,李扶摇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洛阳城里,同那些市井小伙伴在小巷里玩闹,其中有一处地方便是一处石梯,因为中间一阶被某些东西毁坏,因此街坊们不得不在两阶石梯之间架上一截木头,几个孩子便时常喜欢去那个地方走一走,小孩子的平衡力说不上出众,因此大抵没有真的有人能在那截木头上站上一会儿的,他李扶摇?
一样不行!
笑了笑,回过神之后,李扶摇见谢应已经站在对面大口喘气,这才走上铁链,他一样走的不快,但每一步踏出都极稳,并非谢应那般摇晃不已,等到他走到对面的时候,谢应早就在万宝阁前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看着眼前那座闻名陈国的万宝阁,谢应嘀咕道:“真有一块块重逾千斤的巨石,乖乖,真是你们这些山上神仙的手段。”
李扶摇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这座明显是建造时间有些年头,却不显旧的万宝阁。
谢应站起身来,揉了揉肩膀,提议道:“要不然咱们进去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睡人的地儿?反正明天还要起来看那啥日出的?”
李扶摇点点头,率先踏入这座万宝阁,后者嘴角抽搐,刚刚过崖的时候倒是没见你这么积极,现在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害臊?
踏入那座陈国人心心念念的万宝阁,倒是没想象中的那般珠光宝气,只是一座古朴的楼阁而已,万宝阁一共三楼,三楼是看日出的绝佳位置,一楼只有一间静室,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想来那位建造这座楼阁的人并未有邀客来此的想法,不然为何连客房都不见一间?
二楼则是堆得有不少书,都算不上是什么孤本残篇,反倒是市面上常见蒙学书籍占了大半部分,其余的也是一些闲杂书籍,不值钱,因此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仍旧没有被人搬空,至于有没有偷着拿过几步,没人知道。
整座万宝阁内一尘不染,一点都不像一处无主之物。
李扶摇从一楼到二楼,来到那些书前,沉默片刻,拿开一本并不起眼的泛黄书籍,在书籍后面看到一张贴在此处的明黄色符箓。
谢应凑过来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扶摇平静道:“避尘符,道教的某种符箓之一,只要上面的气机还在,便有功效,就算是千百年之后,这座万宝阁都能一尘不染。符箓效力和画符者的境界修为息息相关,境界高的,只怕真要维系百年以上。不过这张符箓看起来并非那位亲手所画,应当是道门里流传的一些普通玩意儿,气机流逝的很严重,要是建造这座万宝阁的那人不想着看着这座万宝阁以后变得满是灰尘,应当最近便要回来一趟。”
谢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笑道:“万一那位山上神仙是死在外面了呢,也说不准。”
李扶摇呵呵一笑,只是见天色渐暗,去一旁找了一盏油灯点燃,然后才拿着这盏油灯在书架旁一路缓行。
不时翻动书籍。
谢应打了个哈欠,不去看这边,只是闭目养神。
李扶摇走过几步,停在一处书架前,书架后的墙壁上有一行小字。
字迹潦草,但意味深长。
李扶摇仔细辨认,认出是一句话,“人生不如意,如何?”
似乎有未尽之意。
李扶摇停步片刻,往前走过几步,看到另外的一行字,这一次,并非草书,反倒是一行字迹工整的楷书,“我辈读书人,正心诚意是错?非要为万世开太平?”
又是戛然而止。
李扶摇又往前走过几步,前面是这次是行书,“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说与谁都不讨喜。”
再往前走,便没了。
李扶摇抬起头,这三行小字,都是一人所写,那人似乎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读书人,无论是草书还是楷书,都算不上差,而且看样子都是随意写就,一点功夫没费,要是真是认真提笔,只怕真的要比肩当世一等一的书法大家。
李扶摇忽然退出这座楼阁,去楼阁前看是否悬挂得有牌匾,可片刻之后回到二楼,仍旧一头雾水,明明那里并无牌匾,为何他要去看一看。
回到二楼,谢应已经睡熟,月挂中天,李扶摇把那盏油灯放回去,盘腿坐下。
现如今他对这位万宝阁的主人,倒是想法颇多。
把剑匣解下,拿出青丝和小雪放在膝上。
李扶摇又要开始往常一般的养剑法子,可忽然之间,青丝小雪剑鸣大作,青丝更是剑身颤动,几乎要破鞘而出。
李扶摇抬头看向三楼。
将小雪放入剑匣之中,青丝握在手中,去观景的三楼。
三楼别无他物。
之前他上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这一次又往上三楼,却是发现对面墙壁上有灰脱落,有些诗句显露出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落款之处,有王富贵三字。
这便是那位万宝阁的主人了。
可这等能写出这么一手字的读书人叫王富贵?!
李扶摇走过几步,竟然片刻之后便只能往后退去,那行诗词上所留气机丰沛程度,实在是比他强出太多,只是并未任何袭人的态势。
李扶摇百思不得其解,他并未在这座万宝阁里感受到任何剑意,便是说明这位万宝阁的主人不会是剑士一脉的前辈,可为何青丝要剑鸣声大作?
李扶摇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青丝,后者现如今仍旧是微微颤动,并非害怕,只是有些激动和兴奋。
李扶摇在原地坐下,等着天明,一观日出美景。
可闭眼之后,脑海之中忽然轰然巨响。
有一名白袍剑士出现在身前不远处,仍旧是看不清容貌,但那人手里所持之剑,青丝无疑。
李扶摇一怔,很快想起在剑山崖底第一次握住青丝所见的那个场景,那名白袍剑士在剑山之上一人独战数位登楼境妖修,最后力竭而亡。
后来他才知道,这柄青丝的前任主人,也就是这位白袍男子,叫做白知寒,是位当之无愧的剑胚!
现如今第二次相见,似乎并不友好。
提剑的白知寒看着李扶摇,讥笑道:“我白知寒的剑,你为何配提?”
李扶摇一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知寒漠然道:“回答我!”
一字一句之间,实在是有无数剑意充斥其中,这位白知寒的剑道果然是已经只差一步便要走入沧海,想来就连剑山老祖宗
李扶摇沉默半响,看着本该是在自己手里的剑,现如今却是到了对面的青丝。
“前辈已经作古,为何偏偏舍不得这剑?”
李扶摇抬起头,神色平静。
他看不清白知寒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感觉到白知寒的神态。
后者勾起嘴角,“作古不作古,与你这个资质差得不行的后生,没半点关系,只是你既然想要我的剑,便应当给出你能用此剑的理由。”
李扶摇开口说道:“前辈作古,青丝既然并不抗拒,为何前辈还要如此?”
白知寒似乎脸上有些奇怪表情,对面那少年一不说自己有什么毅力,志向如何,偏偏只是在说他已经死了,这柄剑的归属自然就不该归他操心了。
实在是从李扶摇这边来看,无论说什么关于剑道上的东西,都没有大用,毕竟剑道上再出彩能比得上现如今眼前这位剑胚,那可是能够与剑仙柳巷相提并论的人物。
于是只能如此说。
白知寒显然有些失望。
他随意扔出青丝,“你不配学我白知寒的剑道。”
李扶摇面无表情的接过来青丝,“李扶摇不想学前辈的剑道。”
白知寒冷笑着消散。
青丝剑重新安静下来。
李扶摇一头大汗。
睁开眼睛时,天边便已经泛起鱼肚白。
只不过看样子,今日是休想看到什么日出了。
怪不得山上途中那么冷清,一个行人都没能见到。
原来入冬之后,真是难见日出?
李扶摇走下三楼,却蓦然看到楼外面,有一行人走过铁链,来到万宝阁前。
一行三人,两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一人身着青衫,一人则是一身黑袍。
另外一名妇人,容貌奇丑,提了两柄短剑。
李扶摇来到二楼,谢应却是早已经起身,他休息了一晚上,看样子精神还不错,只是看到这三个人之后,这位谢家宝树神情暗淡。
李扶摇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应苦笑道:“还记着吃饺子的时候我说过我们一行几人,就我一个进了淮阳城吗?”
李扶摇点点头。
谢应面容苦涩,“知道我为什么出了淮阳城不找他们,反而要躲着他们吗?”
李扶摇摇摇头。
谢应叹了口气,“因为这三位,本来就是看着我送死的,就算是我侥幸从淮阳城出来了,他们一定会补上另外一刀,让我谢应回不了大周。”
李扶摇皱眉道:“你们谢家有人想让你死,不想让你去做家主?”
谢应平静点头,“伯父活不了太久了,于是他们便该有些动作了。”
李扶摇又问,“知道是谁?”
谢应低下头,轻声道:“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同时能够调用谢家高手,最后还能保证我死之后,一定能坐上家主位子的,除去我的那位父亲,还能有谁呢?只是我想不清楚,想让我死,之前那一次陈国刺客刺杀,为何要替我挡下,还白白丢了一条胳膊。”
李扶摇默然无语,对于此事,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应按着刀柄,轻声道:“谢家家事,你不要掺和,我自己处理。”
李扶摇没有答应,“我在这里,你死不了。”
谢应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整理了衣衫,独自下楼去。
李扶摇看着他的背影,发现真是有些寂寥。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么一个年轻人,变成这样?
他低声喃喃道:“王富贵先生,你如何看?”
——
千盼万盼,还是千不愿万不愿?
总之那位谢老祭酒还是走进了这座少梁城,老祭酒在入城之前,那位大周皇帝陛下真是亲率百官相迎,给予了老祭酒最大的礼数。
更甚至,入城之后,老祭酒说要步行去那座驿馆,皇帝陛下也欣然应允,更是主动走在老祭酒身旁,搀扶着这位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大人。
谢陈郡的身子是去年秋天开始差的,实际上这位老大人也知道,自己身体为何会突然一落千丈,和自己那位幼弟,其实脱不了干系,只是他太过相信他,并未在饮食住行上防范,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不过谢陈郡在得知谢应身死的消息之后,也不愿意再去多花功夫调理身子,所以才导致身体会越来越差,直到现如今这个地步。
最哀莫大于心死。
谢家之后没了,老大人的精气神自然就没了。
走在已经被清空的街道上,皇帝陛下默然无语,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来面对这位老祭酒,几乎为了这场国战,将大半个谢家都拿出来的谢老大人。
更甚至还有谢应的身家性命。
对于老大人,他唯有敬重和愧疚。
谢陈郡呵呵一笑,“陛下无需愧疚,应儿死于沙场,和文官死在案牍上面,其实都算是理所当然,只是没能和陛下做成亲家,老臣倒是很觉得有些失落。应儿小时候,便已经是谢家最出类拔萃的子孙,在武道和兵法上都不差,当时老臣就问应儿,到底是想做过名扬天下的大侠客还是统领一支军伍,为大周开疆辟土,陛下您猜怎么样,当时才不过十来岁的应儿居然当即便说要做一个统领一国军伍的大将军,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志向,老臣也是开心得很,不过这小子,说是从此精研兵法,但武功也是没落下,现如今怎么得也说上是个高手。这么样一个谢应,老臣能不寄予厚望,若是说没有,那是假话,只是这些天老是做梦梦见他,这一回,老臣在想,要是回到当初,老臣就问他愿不愿意读书考取功名了,上沙场这些事情,让给别人就好了,陛下别怪老臣如此姿态,实在是因为老臣膝下无子,对于应儿,真是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虽然是在笑,但皇帝陛下如何听不出那股子悲凉之意。
皇帝陛下轻声劝慰道:“老大人心情,朕全然理解,谢应是国之栋梁,若不是有他,这大周不会如此太平。”
谢陈郡走过几步,抬头问道:“老臣斗胆问一问陛下,若是应儿还活着,陛下是否当真会将公主下嫁给他,且不在意祖制?”
皇帝陛下毫不犹豫的说道:“那是自然。”
谢陈郡点点头,然后才低声道:“老臣这些时日几番回想,觉得对于应儿,还是太过严苛,少了些关爱,只想着让他长起来,好成为以后谢氏的主心骨,可其实真是有些过分了,想着为他打算些东西的时候,却又迟了,最对不起应儿的,其实便是谢家了。”
皇帝陛下微微叹气,不知所言。
谢陈郡往前走过好些步,才说道:“老臣这次来少梁城,不是为了让陛下为难的,恰恰是为陛下解局的,朝臣们都在看老臣的反应,其实老臣最希望见到的大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周啊。”
皇帝陛下眼眶湿润。
“再之后,可能要借陛下的少梁城,作为老臣最后一次所行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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