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而已
差一刻钟十点,让江念芸念念不忘的“娶亲太太”苗玉娟终于来了。
他们今天来的确实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些,但也得说,恰恰是因为对此事的重视才会如此。
主要是“肩负重任”的苗玉娟今天也是怎么打扮都觉得不好。
在一家人七嘴八舌的建议下,在家光穿哪身衣服就翻箱倒柜,来回拉抽屉,折腾了好久。
最后又因为怎么涂口红陷入了纠结的口水战。
没有太多的经验的苗玉娟总觉得自己吐沫的口红,颜色太鲜艳而害臊,罗婶儿又觉着进口口红没有用口红纸染色自然。
最后还是罗广亮劝告家人,“再为化妆的事纠结就不必了,芸园那边早就准备了专业的化妆师,不说剧组的日本人,就是蒙卡的造型师也早准备待命了。嫂子,你只要人到了就行。”
如此,他们才分头坐上了罗广亮和小陶开的小车赶到了芸园,总算没有迟到。
不用说,他们一行人进了院里,厂、宫灯厂、仿古瓷、木雕厂、掐丝镶嵌、珐琅厂这些和宁卫民有着诸多业务合作的工艺品厂领导与老技师们,今天全都来凑热闹了。
文化界的人就更多了。
像宁卫民搞得这个宫廷文化研究协会,以及京城诸多报社和出版社的社长、主编,京城两所美术高等院校的师生,还有合办模特学校的国家芭蕾舞团及模特,诸多京城正当红的歌星、影星、笑星们,只要能搭上这根线儿的,也都愿意过来捧场。
此外,官场上宁卫民也有人望。
虽然他没刻意去经营,可打过交道的那是真的不少。
像什么轻工部、轻工局、纺织部、纺织局、市文物局、区文物局,市旅游局、市二商局,区服务局、区公安局、东城区房管所、玄武区糖业烟酒公司,还有电视剧制作中心,市电影局、中影发行公司,以及“上译厂”来谈合作的几个人,统统都来了。
“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不是虚的,人情世故里,最主流的可就是“锦上添花”这个词儿,这就叫“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不过,康术德和宁卫民当然也不是忘本的人,穷朋友他们可一个都没忘记。
除了宁卫民过去在重文门旅馆一起干前台的同事们,他一个不拉,早都请张士慧代为下了帖子。
对于扇儿胡同2号院的其余邻居们,他甚至是亲自登门下的帖子。
而且今天专为接大家伙儿,宁卫民给这些老邻居们,专门安排了一辆十八人的旅行车负责接送他们。
只是这辆车,却也跟罗家一样,比预计的晚来了半小时。
倒不是大家都没时间观念,还是因为老百姓没怎么参加过重大活动,一遇着大场面最容易起急,这又是拖家带口的,哪能不乱啊?
一会儿是孩子要尿尿,一会儿大人忘了拿礼,一会儿又有人穿着个跨栏背心就出来了,调头回去穿衬衣,一会儿又有人想起燃气灶上还坐着热水,赶紧回去又关火。
真就跟油锅里撒了把盐面儿似的,一下就翻腾起来了。
那叫一个着急忙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车上车下没完没了地来回反复。
好在有喜烟、喜糖、红包给铺垫好了,开车的司机耐心地很,态度要多好有多好。
这样差不多十点钟左右,总算是全员集合完毕,汽车发动,驶向喜宴现场。
这些邻居们,平时活动范围有限,生活内容也极为单调。
他们这辈子参加过的集体活动,恐怕也就是“运动中”那些“革命活动”了。
还从未体验过和相熟的人集体坐汽车出行的滋味。
所以今儿这坐旅游车的滋味简直可以同来访的外国元首乘坐“礼宾车”等同了。
一路上那个兴高采烈地说笑啊。
有的人夸宁卫民礼数周全,康术德想的周到。
有的人说早就想要一睹康术德要回来的房产真貌,没口子的猜测与议论,那里会是什么样,是不是真有米晓卉传扬的那么了不得。
还有的人旧事重提,把自己过去骑着驴嫁人的事儿都回忆起来了,逗得大家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总之,车里就无一刻消停的时候。
无论边家人还是米家人,呈现出的是平时从所未见的兴奋与欢乐。
看着比主家还要高兴几分。
可真到了现场吧,居然集体哑巴,又全闷口儿了。
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这里的气派、场面太大了。
院门外的花牌楼和绕院墙一圈的软彩绣球就够惊人,两个知宾守在门口往里让客也透着体面。
再一进了院门就跟不一样了。
正面迎人的影壁墙上就有了“彩”,五个正红的大绣球端端正正垂在了“福禄寿禧”四个砖雕大字之上,可谓先声夺人。
跟着再往里走,更了不得,从影壁一直到垂花门前的两道墙脊也全都用结彩,悬上了长短绸。
清风徐来,飘飘洒洒,那真是红得张扬,红得漂亮。
而最后的震撼是来自于垂花门起,门口立着的至少十位知宾,依次收礼记录就不说了,最关键的是一迈进东边戏楼的这道门,“红”就变成了满眼的夺目和耀目。
大家无不目瞪口呆,居然所有的游廊屋檐下居然全是结彩挂彩绸,而且所有明柱也一律以红绸包裹,再配上“二门”两边游廊下,那长得惊人的礼桌、茶桌。
戏楼内外的硬彩花牌楼,戏楼之内整整齐齐的三十桌“官座儿”,无一不铺着大红台布。
就这个红啊,这个艳啊,怎么能不让这些个平头老百姓当场惊愕?
那是他们做梦也梦不出来的排场、大气。
一时间别说没了声息,有点手足无措了。
互相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吞吐沫也是有的。
大家伙儿都有点他们顿显微薄的礼品感到害臊。
不过好在康术德和江念芸都及时迎了过来,他们的意气风发的容貌,体面的衣装穿戴都掩盖不住有心而发的热情。
康术德恭恭敬敬跟男客们拱手道着“赏脸”、“抬爱”、“给面子”。
江念芸也亲亲热热地跟女客们打招呼,说着给“大伙儿添麻烦”的感谢话。
他们还是那样的谦恭,那样的和气,没半点高高在上、富贵逼人的得意。
这一下缓和了大家的不适,众人开始纷纷道喜起来。
不过道喜是道喜,惊愕仍旧是消除不了的。
赞叹也属必然。
像边大爷忍不住就说,“老康,你们这场面厉害啊,我过去只听过有钱的,可没真见过,这回算开了眼界拉。”
边大妈也说,“是啊,这就是你那弄回来的院子啊。就你们家这排场就跟做梦似的,得花多少钱啊?要搁我们身上,就是砸锅卖铁也置办不起啊?”
米婶儿说,“我当初嫁人的时候就听说过有钱人摆排场会有这样的花牌楼,今儿可算是见着什么样的了?这漂亮啊,这要搁过去,说你这是王府都有人信。”
米师傅却仗着职业便利充上大拿了。
他先是毫不客气的挤兑了一番老伴儿,“切,那是你没见识,那电影《骆驼祥子》里刘四爷办寿搭的就是这样的喜棚。四面要挂檐儿,柱子都要缠上红布。然后玻璃窗户玻璃格栅的都得有,门上更得挂彩。”
不过跟着也说了实话,“只不过好像也没这样的高级和夸张。老康,你行啊!给卫民整出这么的大动静,真对得起你这徒弟。”
然而无论怎样赞誉,康术德却总是连连摆手,一再谦虚。
首先,他宣称这是沾了政府把私房归还给他的光了。
说他们其实办事也是请的流水席,都是宁卫民的朋友多,地儿又大,才显得阔绰体面。
其次又用早就跟宁卫民对好的口径说,他们办事弄成这样的花团锦簇的排场,也是巧合中的巧合。
碰巧松本庆子这个日本媳妇是拍电影的,正好需要拍摄这样的豪阔场面,才会办成这个样。
看着虽然显得靡费,但实际上都是借了拍摄电影的光,这些棚彩都是电影布景,是剧组花钱而已,他们自己反而没有花多少钱。
江念芸也挺配合康术德一起唱戏。
她说芸园现在也改成涉外宾馆了,要是不开这个买卖啊,光煤水电的消耗康术德都吃不消。
不过宾馆也有宾馆的好处,像今天办婚宴用的桌椅板凳,餐具杯子,那自然就不用算钱了,所以还真是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夸张的开销。
这么一说,老邻居们不由频频点头,心理压力减轻了不少。
于是在大家深信不疑之下,又都说笑起来,还不乏一些人自以为是的点评几句。
可就在客气话说完,依次被带到戏楼里面安顿好座头。
大家放康术德和江念芸各自去忙之后,很快,就又有明白人就看出新路数来了。
因为别的不说,盘子里的喜糖不是金纸就是银纸的,巧克力占了得一半。
其他的一半儿也是花里胡哨的外国糖果。
那散在盘子里的烟一拿过来,居然是中华香烟。
再等茶壶一端上来,这一尝这茶味儿,嗨,香透了。
尤其是这桌面上的餐具,成双成套不奇怪。
但盖碗上绘有黄地金双喜百蝶图案,寓意喜庆吉祥。
盘子上以黄地为底,矾红描金绘制万福万寿图案。
这样充满了贵气的皇家御用样式的瓷器,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可就神奇了。
虽然他们不懂得这仿古瓷是刘永清为宁卫民仿制同治皇帝大婚用瓷烧制的,但漂亮和繁复吉祥的花样是感受的到的。
天知道为了吃饭,摆出的这些玩意得花费多少。
俗话说,见微知著啊。
那后面的酒席,用的酒水还能差的了嘛。
于是很快,邻居们脑子就转过弯儿来了。
刚才人家的话,仅仅只是说几句客气话,在故意谦虚而已。
咋舌、惊叹、议论又不可避免的泛滥起来。
这些平民百姓们算是第一次认识到“豪阔”的真正含义了。
饶是他们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但直到今天才发现,康术德和宁卫民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不光是人家肚里的学问,办事的本事,合着连衣食起居都不一样,人家真就不是一般人。
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