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年兽

“阿耶阿耶,‘萤火虫’是怎么唱来着的?”

江汉观察使府内灯火通明,白天捏好的咸甜团子都被放在了洒了面粉的竹制盘篮中,这不是荆楚大地的习俗,而是苏州江阴一带的风气。自吴王修了刊沟之后,各种奇怪的团子就出现在了吴国所在。

实际上张德自来不爱吃这个,那种粘牙难嚼的古怪口感,反倒是屋内的女郎们极为欢喜。

大约是知道他不爱吃这个,除了团子之外,还有各种造型各种吃法的饺子,甚至还有一卷馄饨皮。

张洛水正帮忙裹着“簸箕”馄饨,这是小孩子也能裹的玩意,极为简单。满脸的面粉,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裹着馄饨,裹着裹着,唱了几个歌儿,就央着她爹爹叫她喜欢的曲子。

“大冬天的,唱甚‘萤火虫’?”

“阿耶,那唱个甚么?”

“我教你一个‘好运来’,再教你一个‘恭喜发财’,少待去曹老太公那里磕个头,求他给个大红包。”

“阿哥说,曹夫子谱了一首《吾身无涯》,他爱听这个。”

“……”

你个人瑞怎么不说爱听《向天再借五百年》呢?吾身无涯?这是真要修仙?

内心默默地吐槽,忽然又想起来,曹夫子的关门弟子从来都是喜欢“齐天大圣”的,各种大圣套装手办存了不知道多少。论起来,李善跟人求学问,要是来一句“可得长生么”,乃拜在曹宪门下,当真是拜对了。

心中想着,老张打算正月里问李善把钢铁侠套装给要回来……

“阿郎也是的,竟是琢磨一些乡野俚曲,逗趣谁不好,逗自家孩子。如今临漳山内外,连学生都是跟着雪娘唱甚么‘太阳当空照’……”

正裹着饺子的郑琬嘴上虽然这般说,可心里是美滋滋的,以前还有些忐忑,但这几年她在郑氏中的地位,可以说举足轻重。就是新任“掌门”郑穗本,大部分时候有什么打算,都要先来探探她这个“长老”的意思。

“旧时长安少年,都是这般跟着他胡来。跟着孙公学习律令的秦大郎,还在襁褓中时,只要是哭了,便让他去秦府抚琴。你们当是甚么雅趣之物么?不过是‘两只老虎跑得快’……结果后来长安城内风靡一时,也是怪诞。”

“咦?还有这等旧事?”

“此事我也听说过,却不知晓原来出自阿郎这里,也没见他提起过。”

“这有甚好提的?‘孔融让梨’是美谈,‘张德唱歌’算甚雅趣?”

“倒是有个‘程立雪门’。”

“哈哈……”

一群女郎说着说着,突然说到了这个,顿时大笑。程处弼大冬天的脱光了背着柴禾跪雪地里求老张,这事情当年有人揶揄程处弼是“少年廉颇”,本来么,是个笑谈。可谁曾想程三郎叱咤风云扭转乾坤?

除了毫无风骨的“程立雪门”,还有个杀气凛然的“程门立雪”,到“程门立雪”时,原先那“程立雪门”自然是变了样,自然是程将军“少时练达”“自幼刚直”,各种美名当时就不要钱了。

“嗳,阿郎,当年你哄长乐公主,可是唱了甚么?”

“问他作甚,问阿奴啊。”

女郎们转着头寻阿奴,却见庭柱旁阿奴正蹲着,看着娃娃车中的儿子,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捻了一颗饺子:“樱桃,来,啊……你不吃啊,那为娘吃了啊。啊呜!”

“……”

“……”

“……”

阿奴不知道有人看她,又捻了一颗饺子:“哎呀,刚才的娇耳真好吃,鲜肉的,樱桃你居然不吃。为娘再拿一个,来,啊……还不吃?那为娘又吃了啊。啊呜!”

“……”

“……”

“……”

老张一时无语,隔着老远吼道:“一边去,作弄畜生呢!”

“……”

“……”

“……”

忽地自己反应过来,这不是骂自个儿吗?阿奴作弄的是畜生,那他自己不成了老畜生?

见他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武二娘子笑道:“阿郎倒是豁达。”

“他自来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也不知道一副心肝脾肺肾给谁掏过。”

老张一听顿时大怒,什么意思?老子就是没良心的喽?可仔细一想,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顿时兴致缺缺,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老夫出去走动走动。”

“啧,这般年纪,倒是知道了廉耻。”

“说起廉耻,旧年长孙无忌来时,说起过一个趣事。”

崔娘子裹了一个饺子,放在案桌上,然后笑道,“说是十四岁光景时,长孙无忌寻了他在马车里说话,当时长孙无忌就骂他‘无耻’。他便回了一个,说是出了这马车,便是‘忠信孝悌礼仪廉’又如何。”

“甚么意思?”

一头雾水的银楚好奇地问道。

素来聪慧的武顺粉面微红,轻声道:“本该是‘忠信孝悌礼仪廉耻’,去了一个‘耻’,岂不是‘无耻’?”

“啊?!”

银楚眼睛都瞪圆了:“他小小年纪,怎地是这般心思。”

“便是了么,旧时长安少年,大多都是被他一个江南来的带坏了。入秋吃饼那时,长乐公主不也是说过,皇帝十年前就念叨‘南人诡诈’,总不能说是虞公陆师吧。”

“哈哈,偏还是被他偷了一窝公主。”

武媚娘爽快大笑,揶揄地看着在场的三个公主,饶是银楚素来泼辣,这时候也觉得脸皮羞臊,更不要说李葭和李月,一张粉面红的仿佛是要滴出血来。

“他也是胆大包天……”

几个女郎不管是当事的还是旁观的,都是吐槽了这么一句。

不过崔珏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瞄着不远处正吃的酣畅的阿奴,小声道:“未必就是胆大,怕不就是铁石心肠,未曾将这等事情放在心里。”

众女郎顺着目光看去,也看见了阿奴,顿时心中也觉得奇怪,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德对阿奴是“例外”。

“安平公主比之阿奴如何?”

萧大娘子忽地冒了这么一句出来。

“守活寡么?”

翻了个白眼的李葭来了个神回复,一时间众女郎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在廊下踱步的张德披着大氅,夜里繁星密布,要不是背后灯火通明,这么空旷的星夜,人如何不会生出孤寂感?那种上天下地环顾四方孤独一人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可怕。

“呼……”

哈了一口白气,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寒意,整个人缩到了熊皮大氅中。

他本来就身量长大,尽管常年健身,但忙于文牍之间的事业,还是让他开始有些“发福”,膀大腰圆须髯愈长,立在廊柱一旁,那黑色的熊皮隐匿在廊柱影子之中。于是,远远看去,旁无一人的张德,看上去便不像是个人。

年余寒夜,孑然而立仿佛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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