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明亮,山西路又是一个大晴天。
两日不下雪,窗台上的积雪便已退的差不多了,自窗内伸出一只手覆上了窗台所剩不多的积雪上轻轻按了按。
“结成冰了。”一道清亮的女音自窗内传来。
带着两个官差捧着一叠记录册子的周世林抬头望去,正巧看到了从窗内一同探出来的一大一小两只脑袋。
一个撞目,大的那个立时朝他笑了起来,招手唤道:“大督护。”
乔大人。
周世林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她一旁的小姑娘身上。一双眼睛如黑葡萄一般瞪的浑圆,手里拿着一支竹签,竹签的一头插着一只扁扁的被咬了一口的团子。白的粉团,黑的是陷。
芝麻团子,周世林心道,而后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这孩子胃口也忒好了,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在吃,看的他也有些饿了。
打了个招呼之后,周世林带着人走入了行馆,原本在窗边玩雪的两个女孩子也从楼上走了下来。
“昨日你要的东西……”周世林抬了抬下巴,让官差把那一叠册子推到了她面前,道,“都在这里了。”
乔苒随手翻了翻,笑着道了声谢。
周世林嗯了一声,理了理衣裳,又道:“若是还有别的事,遣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乔苒再次应了下来。
周世林这才转身,目光落在裴卿卿手上举得那个粉团子上顿了片刻之后离开了。
裴卿卿背过身去:不要看着她吃,好似不分他一个怪不好意思的。
待到那个总看她吃团子的大督护离开之后,她才帮着把这一叠册子搬回房间,而后端着盘子,坐在一旁,默默地用竹签插团子吃。咬一口,还不忘抬头瞥一眼不远处的乔苒。
乔小姐已经翻开册子看起来了,估摸着今儿是不能出去逛街了。
裴卿卿拧了拧眉头,端着盘子,走到窗边的小几上坐了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外头将化未化的雪景出神:照这么下去,再来几日好天气,地上的雪应该就能化的差不多了。那时候出去逛应该更好吧!
……
“这雪越来越大了。”早早起床的红豆站在厨房里揣着袖子看着纷纷扬扬叠的快半人高的雪地叹了口气。
“今日做的什么?”有人随口问了一句,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会爬起来的,除了她也只有唐中元了。
红豆瞟了他一眼,见他穿的厚实暖和的样子便没有多说,随手掀了锅盖,舀了一碗面片汤,还不忘加了勺辣又自一旁拿了两个蒸好的包子递了过去。
人说入乡随俗,来长安呆了这么些时日,虽说不算长,但也已习惯了长安这边百姓的吃食。原本在金陵甚少食辣的他们倒也渐渐喜欢上了这样辛辣刺激的味道。
唐中元接过道了声谢,走到一旁厨房里支着小桌子边坐下来吃了起来。
红豆也舀了一碗面片汤跟了过来。
小桌子不大,但容纳两人却是正好。
喝了口汤,红豆叹了口气。
正抓着包子啃的唐中元怔了一怔,抬头看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小丫头脸上确实是罕见的忧色,不由奇道:“怎么了?”
红豆除了吃喝拉撒,管管这家里的人之外便是乔小姐和张天师的事了,眼下家里的人个个乖觉的很,乔小姐和张天师那里又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她愁什么?
红豆白了他一眼,幽幽道:“我在想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我给小姐带去的衣裳够不够,会不会冷。”
这“忧愁”听的唐中元只觉好笑,但想到这丫头一腔“拳拳爱主之心”还是认真的回了她:“钦天监说山西路的境况比咱们长安城好多了,已经晴好了好几日了。”
“是吗?”这话一出,红豆脸上却并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凝眉道,“钦天监那群人的话十次也不定有八次测得准。”
有句话叫做风云变化,纵使是专门测算这个的钦天监,也是算不准的。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这一次钦天监说大雪不停不就准了?”唐中元又咬了一口包子,咬到了肉馅不由惊讶,什么时候这丫头也给他开这样的小灶了吗?
对着唐中元一脸惊诧的表情,原本还带着几分忧色的红豆不知怎的竟突然怒了起来:“看什么看?不就是给你多藏了几个包子吗?我瞧着你是大雪天要出门怪可怜的才给你做的,你不爱吃给乔书吃,他还长身体呢!”
这一通训斥来的突然,唐中元一时有些发懵,待到回过神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眼前这个丫头特殊的关怀方式吗?
如此说话……便是好话也能说的这么难听。唐中元摇了摇头,感慨:也不知将来哪个倒霉催的要娶了这蠢丫头。
听闻口蜜腹剑的,却是头一回看到口剑腹蜜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红豆不以为意的冷哼了一声,“那钦天监一贯如此,”说着手一伸,指向窗外,“那么大的雪,便是我都看的出来这雪到明天都不会停。”
唐中元低头喝了口面片汤,这才摇头道:“这次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红豆瞪他。
对上那双怒望来的丹凤眼,唐中元笑了笑,道:“这一次钦天监的发的测文是大天师推衍的。你有所不知,这但凡问一问这京城里年纪大一些的百姓都是知道的,大天师测风晴雨雪甚少出过差错。”
因为是大天师发的测文,所以长安当真是大雪不断,也因为知晓是大天师的推衍,所以陛下会罢朝免了朝臣的早朝,国子监也因此有样学样的休了课,叫他们忙活去了。
红豆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既然唐中元说大天师测的准,那这雪就不会停。她想了想,不由拧眉:“那你今日还要赶去骊山吗?”
昨儿天没亮人就出门了,到了天黑才回来,据说还是占了徐大人的光先走了一步呢!今儿也不知道要不要去,这差事一点都不好做。
唐中元摇头:“大理寺衙门只帮了开道,那些学生还要在骊山留几日的,所以今儿不用去了。”
“那就好。”红豆这才松了口气,脸色柔和了几分,“若是不去的话,晚上倒能等你回来在开饭。”
升斗小民每日所做所为不外乎一日三餐,红豆自然不例外。
唐中元笑着应了下来,待喝完最后一口面片汤才起身走到门外,穿上蓑衣斗笠出了门。
乔小姐租的宅子地段是真的好,日日步行去衙门,都不似那等需要驱马车而行的路上有个什么意外耽搁的。
所以,他唐中元也是同僚里头为数不多的几个从不迟到的。
去骊山当一回差,大理寺里也没什么不同。唐中元同几个同僚打了招呼,便进内堂找甄仕远了。
“来了?”正坐在桌后喝茶翻看卷宗的甄仕远头也未抬的招呼了他一声,而后脱口而出,“骊山那里没出什么事吧?”
总是个帮忙的差事,要问一问的。翻着卷宗的甄仕远抿了口茶,惬意的眯起了眼。
如封仵作这等怪人毕竟是少数,他甄仕远也不是圣人,这些时日难得的清闲真叫人享受。话说回来,自从那个丫头离开之后,这长安城就当真是长安的很了。
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甄仕远心道:民生太平,世无恶人啊!
骊山吗?唐中元想了想:“应当没有什么事吧!”
……
骊山雪景,对谈吐识风望月的诗画文人是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组织起来的一次“声势浩大”的出行,是一年到头也未必会有第二次的“盛会”,但对于居住在骊山脚下,靠山吃山的山民而言,却是早已看了多少年,已经习惯的家而已。
早见怪不怪了。
昨日,有长安城中权贵大肆开道来山上看雪,得了官差消息的山民便没有出门,窝在家中烤着火,吃着剩余的野食。
但野食这种东西总有吃完的时候,他们这些靠山吃山的山民更需要山间打来的野味换取三餐,所以,第二日一大早,见山上开道的官差离开之后,山民们就进山碰碰运气了。
左右只要不靠近观雪台与揽云台那里,其他地方,便是身手再厉害的官差、护卫,也是不如他们这些自小长在骊山脚下的山民熟悉的。
靠着经年积累下的经验,几个结伴而行的山民成功的抓到了两只长羽野鸡,这收获不算丰厚,但比起有时运气不好空空而回的已经好上太多了。
“爹,我要拿来做个毽子给妹妹玩。”头一回跟着出来打猎的男孩子手里抓着几根野鸡的尾羽兴奋的比划着,色彩斑斓的尾羽做成毽子很是漂亮,比不得城中那些新奇有趣的孩子玩意儿,这也是靠山吃山的孩子打小便能见到的几个有趣玩意儿之一。
提着两只野鸡的山民笑着道了声“好”,顺手不轻不重敲了敲自家娃的头,表扬道:“狗娃儿懂事了。”
男孩子憨憨一笑,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随即跟着走动的脚下忽地一顿,而后“咦”了一声。
“爹,有东西呢!”男孩子拿鞋刨了刨脚下的积雪,察觉到脚下实物的感觉不由一喜,今儿会捉到第三只野鸡吗?随着脚下的奋力,积雪下的实物渐渐露出了头,男孩子一怔,随即发出了一声尖叫。
……
昨儿才离开的官差再次踏上了这片山道,唐中元同几个官差跟在甄仕远的身后向前走去。
报官的是骊山山脚下的山民,今儿是出来打猎的,回来的途中发现的尸体。
长安城衙门众多,不过对于长安百姓而言,最熟悉的还是他们的府尹何太平,所以,想也不想,便上府衙报了官。
何太平闻言吓了一跳,当即便出发了,只是临出发时,又想起了昨日上山的那些权贵子弟,昨日浩浩荡荡的上山,到今日还未回来,又发现了尸体。这其中的巧合委实很难不让何太平乱想,普通的山民自然不可能认识死者,万一死的人身份不一般呢?所以离开时他又让身边的心腹六安跑来大理寺说了一声。
所以长安府衙和大理寺衙门一前一后的都出现在了骊山。
不过甄仕远到的时候晚了些,赶到的时候府衙的人已经在处理事情了,他迈步向站在一旁皱眉的何太平走去。
“死的是谁?”甄仕远问道。
何太平看了他一眼,神情微妙,而后吐出了一个名字:“坤至。”
坤至?甄仕远拧了拧眉,奇道:“我不记得有坤这个姓……”
“是个小厮。”何太平说着顿了一顿,抬了抬下巴,指向那边背对着他们,蹲在尸体旁一位穿着青色斗篷的男子,道,“有人来认了。”
才说完这一句,那蹲在尸体旁的男子似是听到他们这边动静了,转过头来。这一转头,看的甄仕远眉心一跳,脱口而出:“徐和修!”
被点到名字的徐和修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走至他身边施礼唤了声“大人”,而后才开口说了起来:“今天早上有个小厮上门报信说得了坤至的信,风雪压断了联桥,将四堂兄他们留在阙楼里了,让我今儿上山带人修桥好来接四堂兄。”徐和修说着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尸体,眼神凝重,“结果才上山便撞见了何大人,听闻山上死了人,我便跟过来看了一看,没想到死的就是坤至。”
这也是在向甄仕远解释他为什么会比他更早一步出现在这里。
因一开始只知道骊山发现了尸体,所以甄仕远只带了官差,谁也不曾只会便赶过来了。是以若没有别的什么缘故,徐和修是不可能先他一步出现的。
比起观雪台处在骊山山脉之中,揽云台的位置有些特殊,它所处的那一处更似一座孤立的悬崖,只一条联桥连通骊山山脉,所以联桥一断,揽云台里的人便不能离开了。
这等时候自然是要找人报信来修桥。
甄仕远点了点头,了然:“所以这个坤至昨天应该是留在了骊山这边以方便等人上山修桥。”
徐和修应道:“应当是这样,只是不知道坤至为什么突然死了。”
这话一出,甄仕远脸色微变:“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徐和修点头:“大人说的不错,我……我亦是如此,总觉得揽云台那里会出事一般。”
眼下已经有官差去联桥那里查探了,但这个天,要修联桥并不是一件易事,这还要等匠作监的人来查看如何修桥,阙楼里应该备了吃食可以撑一段时日。
原本这只是一个风雪压垮联桥的意外,可坤至突然的死,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阙楼那里会出什么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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