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景色,从前小的时候,夏天到了他和周惟月就会一块儿坐在这里,晃荡着触不着地的脚丫子吃西瓜;晚上会和奶奶一起饭后消食,中秋节的时候还会提灯笼。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先进,灯笼还是古朴的纸质蜡烛灯笼,不免有时候周惟月的灯笼被烛火烧了,奶奶在一旁捧茶大笑,便哄着给他拿新的一个。
还有那锒铛冰镇梅子汤,溅在地面总会惹一通蚂蚁,小的时候不懂事,两个瓜娃子还喜欢故意往地上浇糖水,然后蹲在一起看蚂蚁井然有序地爬来爬去。虽然被奶奶知道以后,不免是无奈至极,好气又好笑。
“今年的秋天来得好晚啊。”周卿檐含着笑,为奶奶把发髻上垂落肩膀的一绺发丝拢回上去。
“是啊,往年啊,镇上那块地旁的树,都已经光秃秃了。”奶奶吸了口气,把周卿檐的手虚虚地握在干燥却熨贴的掌心了,“卿檐啊,你现在快乐吗?”
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周卿檐愣了愣,侧目把奶奶的笑容一览眼底以后回答:“快乐的。”
“幸福吗?”
“嗯,幸福。”
“那就好。”奶奶回过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抚慰,又像是难以言喻的叹息,“那就好。”
“奶奶,你怎么突然……”周卿檐心下一时之间有些莫名的慌张,像是马上要抓不住什么般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奶奶柔声细语打断,“卿檐啊,去帮奶奶倒杯热水吧,起风了,有点儿冷。”
哪怕心下有疑惑,周卿檐仍然没有理由拒绝奶奶的要求,他点了点头,站起身的时候连带把奶奶刚在曝在外头的双掌塞进绒毯底下。
把微敞着的落地玻璃窗合拢,只留下一小条足以透风,又不至于让寒气溜进来的罅口,他转身去厨房,把奶奶常用的那搪瓷杯里住了三分之二热水,又兑了一些凉水,确保不烫嘴以后才转身回去。折返的时候恰好周惟月打完电话回来,这是他头一回没有因身后的动静而回头,以往只要周卿檐的脚步声哪怕多么细微,周惟月也会察觉到。
怀揣着疑惑走过去,周惟月总算回了头,可仅仅这一眼,周卿檐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下一步。
周惟月镜片后头的双眼泛着病态的红,像是要挤出血来一般,薄唇像欲说什么启了条缝,却又不甘得颤抖着关闭。但周卿檐已经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他把搪瓷杯搁下,缓步走了过去。
视线所及处,奶奶保持着稍早之前他离开去厨房倒水的姿势,只不过眼睛已经合上,嘴角仍然勾着极其浅淡,却又有些许尘埃落定的欣慰笑意和安详柔和。日光明朗,落叶纷飞,晃耳间,他还听见了远处鸢鸟振翅扎向穹顶,一去不复返的迤逦鸣叫。
第77章葬礼
周奶奶的葬礼办得很风光。大抵是因为这么些年来鸢岛的住客旅人来来往往,逗留的离开的,就愣是没有一户常住的,就好像周奶奶家左右两旁也早已人去楼空,唯独她守在那小破房子里种种菜,和街坊邻居唠叨家常,就这么过去了好几十年。
街坊邻居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个又一个。奶奶去世的当天下午周卿檐哭得险些昏了过去,把爸妈吓得医院电话都已经输入了一半,这会儿他像失了魂的人偶,仿佛只能吊着最后一股劲儿,帮着爸爸妈妈处理奶奶的后事,联系殡仪馆商讨下葬日期诸如此类的,有时候在堂前一跪,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起身。周惟月甚至觉得他就像燃烧着身体里最后一星柴火,等木头烧光了,火熄灭了,他也跟着去了。又怕他身体负荷不了,哮喘再犯,于是周惟月也不管他人的目光,不管父亲之后会如何苛责,他一步也不敢离开周卿檐身边。
彼时父母已经无力鞠躬感谢宾客的吊唁,周卿檐只好离开了好一会儿,站在门口替里头的人招呼前来的上香的人。然后他就看见了宋令仪,身着一身黑色商务套装,头发高高挽起,一如几个月前见面的时候模样丝毫不改,依旧是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
她朝周卿檐点了点头示意,抬手往手拿包里掏出帛金,递给周卿檐。
“宋小姐,谢谢你来。”周卿檐强撑了一抹笑。
宋令仪长叹了一口气,视线由上到下逡巡了一圈周卿檐,又好奇地往里头张望,“周惟月呢?没陪着你?”
“他在里头。”周卿檐也循着她的视线不着痕迹一瞥,“宋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宋令仪有些诧异地微瞪了眼睛:“你还不知道?”
“什么?”
“你和周惟月在一起的事情,已经被医院的护士传遍整个鸢岛了,她说看见你俩……不知廉耻,在医院搂搂抱抱。”
周卿檐这才迟钝地后知后觉,的确来吊唁的街坊邻居打量他们的眼神有些奇怪,还不时嘀嘀咕咕地互相耳语些什么。可这些天来因为奶奶去世的打击过大,他早已无暇去顾忌这些事,被宋令仪这么有心一提才恍然大悟。
街坊邻居都知道,那么看来闲言闲语早已经传到奶奶耳朵里了。
所以她那天才会这么问自己那些看似莫名其妙,实则有原可溯的话。
“你好像不意外?”宋令仪又问。
“我们在一起,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也不跪在门前乞讨礼金,没想过招摇但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周卿檐噙着浅笑,日以继夜的疲惫使他好像瘦了些,下颚骨愈发清晰,浑身周气也多了一丝丝文质病弱的感觉,说起话来都平添了些慵懒。
宋令仪了然他话语里的意思,也因此释然地耸了耸肩膀,“也好,这样周惟月也算得偿所愿。”
“什么意思?”
“他没告诉你?”宋令仪饶趣地挑了挑眉,“我们相亲的时候,他很直接地就告诉我他暗恋你,虽然没有明说,但那语气啊,就像是在警告我离你远一点似的。”
古朴的地方还未普及起火化,于是等殡仪馆的人招呼着合棺前再看最后一面的时候,起先周卿檐并不敢去看,周惟月知晓他在逃避什么,仿佛这么些天难过得麻木以后,不看不听就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于是他走上前,拉住了周卿檐的手腕,替他拭去两颊干涸的泪痕,“去看看奶奶吧,她一定希望你看看她漂漂亮亮的样子。”
周奶奶是尸骨完好地躺在棺内,躺在一簇一簇鲜妍的黄菊丛里,化着淡雅素净的妆容,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奶奶。”周卿檐喑哑地嗫嚅出声,“晚安。”
出殡的时候周瑾容和梁锦艺顶着一副疲惫的面孔走在最前方,托着记录奶奶生前最灿烂笑颜的合照——仿佛也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哀乐咿呀响起,伴随着街坊邻居此起彼伏的恸哭声,起棺往前走,走进墓园的铁闸门,目送着木棺